帝辛（纣王x妲己）
（一）
当我闭上眼睛的那一刻，我仿佛看到，金碧辉煌的镐京大殿里，周王姬发在列数前朝暴戾君主的种种罪名。
商臣乌泱泱地上前，附议旧主荒淫无度、恶贯满盈，称他为“纣王”，企望从新君的神色中瞧出些赞许和宽宥来。
画面逐渐变暗，耳朵渐渐听不见了，我嘲弄地笑了笑，心里却只有一个名字。
帝辛。
（二）
浊秽的雾雨落在地上，混着焦土和鲜血，散发着难闻的腥味。我站在摘星楼上，望着我勇武的君王与姬发的军队殊死搏斗。囚姬昌、伐东夷，子受皆是亲征，面对战争，他从未作壁上观。
此次出征前，我像往常一样，为他擦拭佩剑，穿戴盔甲，我们神色如常，仿佛这仅是一场两三日便可了结的必胜之战。
“我知此为逆天之举，但从未后悔。若我没能回来，就尽快离开这里，回到你自由的山林去，”
他的声音依旧温柔，“别再因为我而被困住了。”
他转过身，温暖的手轻轻抚过我的脸颊，他的眼眸晶莹闪光，像注视着稀世珍宝般，满是珍重和疼惜。
我曾是青丘无忧无虑的九尾狐，在丛林中穿梭。我喜欢在湖边看自己的样子，雪白的绒毛映着阳光，微蓝的眸灿若星辰。
修成人形后，伙伴们都想早日成仙，到天神左右侍奉，可我并不这样想。
神的世界太冰冷了，他们的眼睛里没有光，没有温度，他们立于山巅云海，睥睨着渺小的生灵。
我还是喜欢人间的鲜活气息，也喜欢我在林间救下的那个人。
伙伴们发现我救的人竟是殷商的君主，有的露出不屑的神色，有的苦口婆心地劝说我，他是个对众神不敬的混账。
可是，他眼中有炽热的火焰，他开疆扩土的壮志和反抗天威的决绝，都是我所向往的。我喜欢与他相处时我所产生的情绪，这能让我感受到，我的生命是鲜活的。
他身负重伤，意志仍然十分坚定，在我的照料下渐渐好起来。殷商的军队终于找到了他，局势转危为安，他提出带我回到宫中，以此生相护，报答我的救命之恩。
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的神色，等待我的决定。
女娲娘娘得知后，命我和他回宫，扰他心智，待殷商覆灭，我也能因这项功劳位列仙班。
她并不知道，比起成仙侍奉天神，我想成为的，是一个为自己而活的人。
姬发发动战争的借口之一，便是子受近几年都未举行盛大的祭天仪式，不敬诸神，必遭灾祸。
子受曾对我说：“与其耗尽财力向天神供奉瑰宝，不如将此用于朝歌军队的建设和子民的生活。”
我虽赞同他的看法，但内心也有忧虑，“若因此触怒天神……”
“数百年来，殷商历代君王小心侍奉这些所谓的天神，惧怕他们不可估量的力量，代他们奴役平民。他们欲壑难填，如何能一再忍让！”他站起身，“人自食其力，没有生来就应供神差遣的道理！”
从前我还是一只九尾狐时，我常常觉得命运飘零，不受自己掌控，而见到他拒绝再供奉天神的坚决后，我忽然明白，我们每个生灵，都可以主导自己，只要你的心中没有怯懦和软弱，不向权威屈膝。
那就和这神、这天、这未知的命运，斗一斗吧。
“自由，并非漫无目的地奔跑，而是能主宰自己的命运，”我感受到眼眶的湿润，温暖的液体落在我的手背上，落在他的剑柄上，“子受，你知道吗，在遇见你之前，我从未感受过真正的自由。”
“我不会走，我会等你回来。”
（三）
我看到了飞廉和恶来战斗的身影，他们满身鲜血，身边的士兵相继倒下，可眼中没有丝毫的畏惧。
“为朝歌、为大王决一死战！”
他们原先都是边疆的奴隶，伐东夷时战况惨烈，我以九尾狐之形，为子受暗中寻找可塑之才加入军中。他们天生孔武有力，立下大功，子受任用良将，向来不拘出身，而这触怒了贵族奴隶主的利益。
“大王，您弃族内兄弟不用，竟以卑贱奴隶为将，实在荒唐！”
“东夷之战生死攸关，当赏罚分明，孤重用有才能之人，不论其血统尊卑！”
“自大王即位以来，法度严苛，百姓人心惶惶，臣恳请大王废除法度，宽仁治国，令万民心安、天下太平。”
“宽仁？孤即位以来，整顿朝歌秩序，正是为了杜绝你们这些贵族为所欲为的肆意行径！你们眼见捞不到好处，就以这套说辞反对法度，心中可有万民？”
“您带妖女上朝，又大兴土木为她建摘星楼，如今只听信她的谗言，打压贵族、重用奴隶，伤透了一众老臣的忠心啊！”朝臣的话中，有隐隐的威胁之意。
“摘星楼位于朝歌中央，可俯瞰整个殷商，排兵布阵，孤许王后入内，听王后谏言，是因为与她同心同德；况且一切的事都是孤的决定，作为臣子，你污蔑王后，其罪当诛！”
我知道他是真的动怒了。
他杀了那个颇负名望的贵族重臣，又宣布大赦奴隶。
暴虐不堪、残害忠良、拒绝纳谏、沉溺女色、骄奢淫逸……后世为他加诸了太多罪名。
那是很久之后了。当我褪去人形，再次变成一个没有修为的小狐狸，行走在周国大地上，这样的污蔑偶尔入耳，仍会勾起我的怒火。
我知道历史的尘烟会散去，对后人来说真相往往并不重要，我也知道，我的君王无所畏惧，并不在乎生前身后的名声。
但我依旧是愤怒的。
他庇护殷商，给予被贵族看为蝼蚁的奴隶站起来的机会，让万民不再成为天神的仆从，可这些人，并不理解他守护的究竟是什么。
我变成了一只有着火焰般血红的眸子的小狐狸。
（四）
姬发命人送信给我，信中言明，只要我劝说子受现在降周，便可得分封之地，平安度过余生。
“商王如今执迷不悟，王后若是代他写一封降书，也是救了他的性命啊。”使臣低眉顺眼，很是恭敬。
我哂笑，他想要的，不过是用商王的臣服做戏给天下人看，他顺应天命、以德服人，实则戏一旦做成，就有更多阴毒的手段等着我们。
我将信件丢入火盆，冷冷道：“回去告诉姬发，他做梦。”
子受是征战四方开疆扩土的帝辛，他是这笼罩于天神权威下的世界里伟大的反抗者，无论成败，都难掩他顶天立地的铮铮傲骨。
成王败寇，污名总是众口铄金、积毁销骨，或许无人会记得这个英武的王。
但我想总有那些渴望探寻真相的人，那些同样执着于信仰的人，会明白他气吞山河的壮志，和冲破神权桎梏的无畏。
我本是几百年都未得以开化的生灵，神总是将我们看得渺小懦弱，而他让我懂得了人的喜怒哀乐，人的坚持与意气。
这是他送予我最好的礼物。
终于，我看见子受身边的将士均已殉国，他被数百名周兵包围着，在血泊中倒下，只剩一口气。
我有九尾，可我的爱人太过逞强，所以每次他身临险境，我都用一尾来换他性命无虞。
如今我只剩一尾，但我知道，比起匍匐于周的脚下苟延残喘，他愿意这样死去，做一个血溅山河、英勇殉国的君王。
若他倒在此处，姬发必定取他首级示威炫耀，我不允许他被如此侮辱。
我从城楼一跃而下，化为狐形，以最后一尾将他托起，落于鹿台之上。
“不哭，”他笑着，努力地伸出手，想擦掉我的泪水，“能在这里死去，也是我的心愿。”
我点燃了鹿台，我们在烈火中相视一笑，并无多言。
（五）
青丘的伙伴救下了我的魂魄，族长说，我可以忘掉一切，进入轮回转世为人，可我决定用百年修为换回自己所有的记忆。
重新醒来后，我依旧是一只未修成人形的狐狸。
其实，我真想转世为人，做一个和他一样的、鲜活的人。
可我想，我绝对不可以失去记忆，就算这些坚持与壮志于其他人而言轻如鸿毛，就算他的功绩被后世忽略、遗忘。
至少我记得，我要替天下人记得。
我于山林中缓步前行，不知去往何方，却忽然看到一个黑影闪过。
那是一匹速度极快的狼。
不知为何，我不受控制地追了上去。
出乎意料的是，他很快停了下来，几步之遥，我也停了下来，注视着他的背影。
精瘦而矫健的身躯缓缓转过，正午的阳光明媚温暖，透过树叶的光斑落在他黑色的皮毛上，显得熠熠生辉。
他望着我，眼眸晶莹闪光，像注视着稀世珍宝般，满是珍重和疼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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