氤氲碧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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湖心亭


(一)
西湖雪真大,天云山水,于远处都分不太清,只看到白茫茫的一片。
陶庵先生坐于小舟中,从湖中取水,不紧不慢的沏上一壶上好的兰雪茶。
取清妃白,倾向素瓷,真如百茎素兰同雪涛并泻也。
好茶,陶庵先生自夸,又倒了一杯,递与舟子。
舟子一饮而尽,附和着说,好茶,好茶,边说边将舟划至湖心亭处。
陶庵先生独自缓步走入亭中。
一缕醇厚的氤氲泛着酒香,见两人铺毡对坐,皆约弱冠之年,正在下棋,两人闻听脚步声回头一看,见一人身着蓝灰色毳衣,银白色的毛领与他鬓边白发随寒风浮动,有飘飘逸仙之感,忙起身一拜,“吾二人正言此处人鸟俱绝,不想湖中焉得更有先生!”索性拉他同坐。
“先生何处人士?”
不多时,三人畅谈兼痛饮。

(二)
他是绍兴人。
幼时无太多可言的特别之事,口含金汤匙,锦衣玉食,自不必说。
但他五岁那年曾梦见一次大火。
梦中人一身粗布囚衣,身处牢笼中,周围被大火包围,依稀可以看见地面上燃烧着的是他的书稿。
他明明只有五岁,在这梦中却有着极度冷静的声音,“卓吾先生?是您?”
梦中那人却并未回答,仿佛根本没有看到他,“名为山人,而心同商贾,口谈道德,而志在穿窬,我李贽本也不屑于这些卫道士和伪君子共处一世,如今归去,当真可贺!哈哈哈哈哈哈!”
卓吾先生与父亲是知己好友,只是他做梦那日之后就再没见过他,父亲阴沉着脸,家中人也避之不谈。
年少出身累世显宦之家,自然有纨绔子弟极喜奢华享乐的性子,却也在先辈这些饱学之儒的熏陶下,经史子集,天文地理,可谓无一不通,少年举手投足便颇有名士风度。
然而有此学识头脑,他却偏偏拒绝读朱子的注释,对科举的态度也不过尔尔。
他忘不了那场火,忘不了卓吾先生。
高墙内君王怠政,宦官当权,内阁互相倾轧,高墙外苛捐杂税,民变四起,可谓沉疴已极,而无人思变,却维护那一潭尊卑纲常的死水。
他的不羁,他的畅快,他的口诛笔伐,倒让父亲常常觉得似曾相识。
只是谁也不曾再提卓吾先生。
(三)
又一年科举,他依旧流连于山水中,却收到了父亲的信笺,短暂寒暄就直接言及为他提亲之事。
朱恭文。
他轻嗤一声,显示极为不喜欢这个名字。
大学士朱赓之女,自是端庄持重温良娴静,他也明白父亲希望他成家后做些收敛走上正途的心思,毕竟只有科举之路,才是稳固张家地位的最好选择,而他偏是这一代中天赋最高的。
如何能不答应呢,况且他也不甚在乎究竟是哪家小姐。
都一样。
繁重喜服下的朱恭文,额饰映着烛光,竟显得有些冰冷,面容像静止的画,美则美矣,但丝毫看不出流动的痕迹。
“妾朱氏恭文,愿日后尽心服侍夫君,孝顺公婆。”
她端庄的一福,满头珠翠却未摇摇欲坠,而是妥贴的立于她光滑而无一丝零碎的发间,一举一动,真是无法挑出一丝一毫的差错。
明眸皓齿,丹唇轻启的那一瞬,他不是没有心悸的。
只是这样的端庄,却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气。
正如他厌恶理学,他也厌恶一切没有生气的东西,譬如达官觥筹交错的宴席亭外的死水,譬如此刻屋中呆板落下红泪的烛,譬如她。
保持相敬如宾是礼数,他也厌恶那些多余的礼数,但他的这位夫人举手投足间的气韵,是一种不容亵渎和蔑视的美,叫他不得不用最恰当的礼数维系彼此的关系。

尽管他心底暗暗有一丝鄙薄,觉得这美中有与她二八年华所不符的,颓败和即将枯萎的迹象。

闲来他们会一同去湖心亭坐坐,但鲜有交谈,偶尔她会说一些勉励他考取功名的场面话,他知道是父亲的意思,亦唯唯诺诺的答应着。

官场自是无法施展他的思想和抱负,所谓纵情山水,也不过派遣对现世的失望和无奈。

文不输江东各流名士,画得松江画派之淡泊萧疏,好梨园声喉婉转动人,家中伶人知他精于鉴赏,丝毫不敢怠慢,他光看不算,竟也写出《乔作衙》,演出之时可谓万人空巷,他精于茶道,自创蓝雪茶,午后茶烟氤氲中,缓缓合眼小憩,一个不折不扣的精致文人。

幸好他是文人,而非政客,他这样想着。

但又如何放的下呢,反对理学的他,再闲散而不羁的表面下,却仍有一颗儒者之心。
入世登庙堂济天下,佐君王,永安盛世,河清海晏。
又有哪一个文人能真正放下呢。
(四)

遇上王月生的那个冬日,是南京朱市大雪之时,她身着紫衫,撑一梅花伞,从桥下缓缓走过,点点鲜红花瓣洒落米色的油纸伞,是茫茫雪洞般出其不意的点缀。
寒淡如孤梅冷月。
如此清逸而孤傲的女子,仿佛睥睨世间一切纷扰,她与他擦肩而过的那一瞬,腰间梅花香囊坠入这冰天雪地,仿佛下一刻会化为一缕红烟消散在风中。

他自恃傲骨,却弯下腰捡起香囊,细心的拂去上面的雪递给她,看到那上面绣有的楚云二字。

“多谢公子。”她伸手接过,“公子好兴致,漫步于这大雪中也未打伞,倒真有与冰天雪地融为一体的感觉。”
“姑娘撑梅花伞,倒为在下的冰天雪地增添了明艳的诗意。”
她微微欠身,随后翩然离去,风带起她蓝色的裙摆,如云般渐渐飘远,最终消失于桥下街市的红墙翠瓦中。
后来他常去楚云轩听她唱吴歌,看她跳惊鸿舞,看她吟诗作画。她最喜画兰竹水仙,厚厚的一摞画稿随意丢在桌上,也不在意,有的时候,他会帮她一一放好。
“画在心而不在纸,不必收这些没用的东西。”
她极为冷淡,一次一个纨绔子弟日日探望她,半月之后她终于开口,说的却是“家去”。因为他们同好诗书茶艺,他又自创了兰雪茶,便常有知己之感,但便是与他一同品酒赏茶,一日也难开口几句。
她清冷的眉目看不出任何厌恶,但也看不出任何温度。
但他喜欢这样静谧的清冷,让他觉得真的自由而随性,他真的拥有一个倾听者。
“我可以带你出去,不必陷于这污浊之地。”忖度半日,他终是说出这句话。
“秦楼楚馆虽低贱,但外边又干净多少?”
是啊,东林党、宦党、浙党不顾外患,争斗不休,大明江河日下颓势难挽,仍有人沉浸于阴沟中的结党谋算,又干净多少?
“但若有机会,我真的很想去公子口中的湖心亭一游。”
“为什么是湖心亭?”
“听闻西湖大雪后,湖心亭四周皆白,茫茫见无人,无兽,无声,处于雪洞般,又仿佛飘飘然于天地之间,不用理会这一切。”
“你是真的超脱。”
王月生甚少露出这样俏皮的微笑,“公子不也是一个出世者吗?”

是吗,是出世者吗。
他最终离开了南京,又去了江南的许多灵秀山水,只是观景的余光,总是瞥向政治。
后来便是切切实实的关注了,李自成起军后,局势异常紧张。
三更了,他一直未能入眠,却在恍惚间看到白衣身影缓缓走来,朦胧中他看不起她的脸。
“阿月,是你吗?”
“景山,”模糊的景象慢慢清晰起来,却是朱恭文的面容,她恬静的微微抿唇,“我要走了。”
他刚要开口,便见炮火纷飞,血污满地之景,而朱恭文早已消失。
哀鸿遍野,倒戈卸甲。

他在这一刻惊醒,猛的坐起。
“公子,不好了,夫人殁了!”

是了,家常她最喜月白色衣衫袄裙,只是他不曾留意。
原来她也是会叫他景山的。
可他早就忘了她的字。


(五)
崇祯十七年,天子殉国,亲王或战或降,南明抗清,但已无力回天。
永历十八年,他所不屑的、憎恶的、厌倦的,那个早已颓靡的大明,终于倾覆。
他作为白衣的观战,自恃冷静的看待这王朝是如何日渐颓靡世风日下,但此刻却觉得心凉的发狠。
他回头,残霞如血,她的青冢荒草丛生,那碑文刚好就朝着顺天府的方向。
他终于忍不住的,用平生不曾有过的悲恸,跪倒在地,绝望的大声呼喊,“恭文!”
他不喜欢这个名字,这是他为数不多的一次唤她的名字。
但不会有人应他了。


(六)
辗转颠沛归西湖。
大清也曾派人三顾茅庐,只不过他躺在床上,做出形同枯槁的模样,也无人请得动他,何况不过在湖心亭煮酒烹茶,吟诗作画,又有几人在乎他这一介白衣书生是生是死,是荣是衰。

苏堤春晓,他白发随风拂动,独行于小径。
堤岸上撑梅花伞的紫衫女子鬓间几根白发映着阳光,眼角皱纹更显风韵犹存,她轻哼吴歌,清冷又飘逸的嗓音一如当年。
她终究来了这湖,来了这亭。
他自顾自的走着,她亦撑伞缓步离去。
不必再见了。
或许她是真的超脱到不问这天地间的一切俗事,做一个道家的出世者。

他从此做好一个遗民,笔耕不辍,将那些年少所不屑地波云诡谲重现。

“我明二百八十二年金瓯无缺之天下,平心论之,实实葬送于朋党诸君子之手,如举觥而酹,一气饮干,不剩其滴。”

他想,比起卓吾先生针砭时弊浴火归去,他或许算无所作为,甚至是个懦弱者。
但他却不惧怕做一个史者。
白发婆娑之时回顾前尘,他支撑着形同枯槁的身体完成《石匮书》,关于南明,关于那些光亮与污秽,他不惧直言,不惧正面批判大明的腐朽与颓靡,不惧亲笔录下大厦倾覆的全部过程,但他要的是真实的记录与评判,他不惧清兵践踏过往的铁蹄,不惧康熙盛世下的文化铁腕,这是他,一个南明遗民,所捍卫的前朝的尊严,所捍卫的史学的尊严。

明亡后,他所崇敬的理学大家刘宗周绝食而死,经年老友祁彪佳自沉于湖,从此寄身江海,干干净净,全了忠义,也无纷扰。

但他不能。
总要有人视息人间,去留存血脉,去坚守。
去苟活。
(六)
“遗民老朽之言,不必在意。”
“殉国悲壮,但真正需要勇气的,是带着对前朝追忆的活着,先生述史心胸,我等实在佩服。”

开坛痛饮之间,他有些醉了,闭眼小憩,忽忆起孩提时,他躲在父亲书房门后,从缝中窥探。
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卓吾先生。
“我为儒者,必然入世,既为儒者,更不能放任当今理学僵化歪曲孔孟之道,但我终究,是盼大明河清海晏,盛世安康。”

两行清泪缓缓流下,权当醉后癫狂痴傻,权当这信念,这情愫,这执拗,这懦弱,这一生,不过湖心亭一梦罢了。
(七)

崇祯五年十二月, 余住西湖。 大雪三日, 湖中人鸟声俱绝。 是日更定矣, 余拏一小舟, 拥毳衣炉火, 独往湖心亭看雪。 雾凇沆砀,天与云与山与水, 上下一白。 湖上影子, 惟长堤一痕、 湖心亭一点、 与余舟一芥, 舟中人两三粒而已。
到亭上, 有两人铺毡对坐, 一童子烧酒炉正沸。 见余, 大喜曰: “湖中焉得更有此人!” 拉余同饮。 余强饮三大白而别。 问其姓氏, 是金陵人, 客此。 及下船, 舟子喃喃曰: “莫说相公痴, 更有痴似相公者!”
——张岱《湖心亭看雪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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